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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二月份在纽约时报上看到这篇长文My Dad, the Pornographer, 非常震惊。这篇文章不但以一个罕见的当事人的角度追述了色情文学作为类型文学的发展历史,还非常自然地讨论了:父与子的复杂感情,作家和笔名的关系,罪和耻在创作中提供的动力,如何纪念死者……

二月花了几天翻译了这篇文章,很顺利地通过纽约时报联系到了原文作者的经纪人,也顺利地联系到了《南方人物周刊》愿意出版中文版翻译。自以为三月就能登载,然而之后漫长的九个月中,屡屡经历了错综复杂的国际经纪公司互相踢皮球,在授权合同上的不断拖延和修改,以及,狮子大开口的稿费要求。在这个过程中,只有南人的编辑郑廷鑫耐心地处理这些杂务,一遍遍递交合同,向主编争取到了经纪公司所要求的高额稿费,并不断安慰鼓励我。九个月之中,作为一个译者,见识到了西方作者在官僚的经纪公司之前的弱势,也深深感动于中国仍然有这样的好编辑坚守于传统纸媒。愿《南方人物周刊》越走越远。

翻译稿载于455期《南方人物周刊》,得到作者Chris Offutt和纽约时报授权。原文载于2015年2月8日纽约时报。


我的父亲,安德鲁·杰弗逊·奥福特五世,在肯塔基州泰勒斯维尔的一座小木屋里长大。这座房子的墙有三十多厘米厚,挖有射枪用的炮孔,用来抵抗入侵者:一开始是印第安人,后来是内战的士兵。十二岁时,爸爸写了一篇关于大西部的小说。他学会了哥伦布式打字法——用左手一指和右手两指打字——并一辈子延用。他打字飞快而且充满热情,就这样,他终身写作发表了400余部作品。其中两部科幻小说和二十四部幻想小说,用他的真名发表;其余的是用十七个不同假名发表的色情小说。

在六十年代中期,爸爸邮购了几本黄书。妈妈记得他读恶心了——不是因为内容恶心,而是因为写作质量太差。他把一本书扔到房间对面,说就是他都可以写得更好。妈妈说,那你写呗。妈妈说,促成爸爸在五年后开始全职写色情小说的原因,是我的牙齿矫正费用。

我小时候的牙齿真是一团糟,重叠弯曲,像蛇的毒牙一样突出。妈妈想自己兼职工作,好给我买牙箍。爸爸说如果他辞职不干推销员,而她为他打印所有的黄书终稿,他们可以合力为我凑到牙医的钱。于是他们在东肯塔基州的森林里喝了点鸡尾酒,然后决定合伙批量造黄书。

很多早期的出版商会用一个“店名”,也就是好几个作家一起使用的假名。一来能隐藏真实身份,这恰好是这种作家需要的,二来能给读者一个高产作家的错觉。这是一种早期的品牌营销办法,很多其他的类型小说比如西部小说言情小说惊悚小说也这样搞。爸爸不介意用“店名”,因为他在刘易斯威尔大学读书的时候也戴过这样的文学假面,他会在给校报的投稿和自己的短篇小说上署上不同的名字。给黄书署上假名既能提供足够的文学自由,又能在我们这个阿伯拉契山区的保守地方保护好家族的声誉。

爸爸的第一部黄书叫《捆绑宝贝》,1968年由绿叶出版社出版,用的是Alan Marshall这个假名。他拿到了六百美元预付款。书的情节构思得很聪明:一个拍捆绑镜头的模特被人杀了,于是模特的妹妹为了调查犯罪而开始当捆绑模特。这样的设定可以细化描写在监禁状态下的女性。绿叶出版社出版了爸爸的下一本黄书《性玩具》,爸爸说这本书写得很“敏锐”。这本书是用J.X. Williams这个假名发表的。接下来的三本书用了三个不同的名字。

爸爸的最主要假名,约翰·克里弗(John Cleve),是在《苏丹的奴隶》这本书里第一次用的。这是一本对维多利亚时期黄书的戏仿,因为模仿得太像,出版商都怀疑爸爸抄袭了。爸爸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赞美。他捏造出约翰·克里弗这个假名的依据是英语文学中第一部色情小说《范尼·希尔》的作者John Cleland。 就这样,年复一年,约翰·克里弗渐渐超越了一个简单的假名,爸爸觉得克里弗是他的另一个自我,另一种身份,是他写作黄书的人格。爸爸倔强地说他没有十七个笔名,而是他拥有克里弗,而克里弗拥有十六个假名、以及专属于克里弗的衣橱、文具、签名。

爸爸很快开始在俄耳甫斯出版社旗下出版,因为他们付800美元一本书。然后,他捏造了John Denis这个假名并转投另一家出版社赚更多的稿费,因为他最喜欢的辛辛那提红人队的棒球手是Johnny Bench和Denis Menke。结果没多久他因为书名的定夺而和那家编辑吵翻了,又回到了俄耳甫斯出版社。再后来俄耳甫斯也和爸爸闹翻了,终止了合作关系。因为想知道市场的动向,爸爸买了几本俄耳甫斯的新书,读完后他相信他个人的风格已经深深影响了这个行业,所有的新书都在抄袭他的风格。证据呢?因为这几本新书都在有意识地描写阴蒂,而这正是爸爸开的先锋。于是他就很不爽, 想法子骗俄耳甫斯重新买他的书。

为了换一种字号,爸爸给他的电动打印机买了一个新的字号球。他改了平时的页边距,用了更便宜的纸,把一本书拆成了两本。他捏造了一个新的假名,Jeff Morehead,Jeff是因为他的中间名杰弗逊而Morehead是离我们家最近的小镇。他请住在美国另一州的朋友把稿子交给俄耳甫斯投稿,结果编辑把两本书都买下了。于是爸爸给编辑打电话,告诉他真相并提议继续合作。编辑同意了,于是爸爸和俄耳甫斯一直合作到七十年代。所有他认为写作质量够不上约翰•克里弗这个笔名的黄书,他就署名Jeff Morehead。

Grove出版社(译者注:这个出版社以出版高质量的前卫作品著称,出版物包括《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未删减版、《等待戈多》美国版、《裸体午餐》等。)1973年在它的“斑马丛书”中出版了爸爸用John Denis这个假名写的《维纳斯宫殿》。爸爸交给他们一本新书《世仇》但是被拒了。不过,这个文本的质量带来了一个意外来电。Barney Rosset,Grove的出版编辑,希望能出版一系列以十字军东征为背景的单主人公的历史色情小说。爸爸一开始不同意,在一封信里他写道: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特长或者能成为我的特长。我不太会写系列作品。这么说吧,我很容易写无聊,想创造新的东西。如果我感觉自己不过是在不断地做个复印机,写作就变得非常困难了。我们还是不要这个事说定吧。我是一个艺术家,无论这个系列作品能否够得上是艺术。

他也同样犹豫是不是非要去纽约和编辑见面,他把这个城市叫作“哈德逊河上的巴比伦”。Grove出版社表示费用全包,结果爸爸终于在1973年去了纽约。他回到肯塔基的时候拿到了预付款,一本未写之书的合同,以及他从未从其他出版社得到过的更多的自主权。在那一年,爸爸已经买了十五年Grove出的书,他尊敬Rosset编辑向美国法律“猥亵罪”的抗争和胜利。“十字军东征”这个系列卖得很好,职业生涯的第一回,爸爸除了预付款还拿到了版税。

那个时候,色情小说仍然是一个禁区行业。纸质书在成人剧院的休息室、在报摊最隐秘的角落、在城市里的成人书店卖。在人少的地区,只能通过邮购购买。到1986年,“十字军东征”系列快要卖脱销了。Grove出版社希望给重印版每本加价1元,再把爸爸的版税减半。如果爸爸不同意这些安排,Grove就支付不起重印的成本了。爸爸很生气地拒绝了,于是他每年就少了130块钱版税,这是他一生中唯一后悔过的职业决定。

美国色情小说的商业成功在70年代攀上顶峰,正好和我父亲最多产充沛的时期重合。爸爸把色情和所有类型小说结合起来。他写海盗色情,鬼魅色情,科幻色情,吸血鬼色情,历史色情,时空旅行色情,间谍色情,悬疑色情,僵尸色情,甚至亚特拉迪斯色情。一本未出版的西部色情小说开场是在谷仓里的性爱场面,主角是一个叫Quiet Smith的人,无疑是爸爸想出来的好名字。在70年代末,爸爸宣称自己凭一己之力提高了美国色情小说的质量,他想象未来的学者将称他为“20世纪色情文本之王”,他自恃为“行业推手”。

80年代,约翰·克里弗的写作生涯凭借19本花花公子出版的小说而达到顶峰,那是《花花公子》杂志进军图书出版的一个尝试。《太空之路》系列混杂了色情和老派的“太空戏剧”,也就是30年代低俗小说里的科幻写法,这是爸爸最喜欢的类型。爸爸给这种老派科幻做了些现代改进:比如同时具有两性性器官的外星人。银河舰队欢迎这样的外星人加入他们,因为他们没有人类的性压抑,可以既为男人也为女人服务。这一系列很流行,一部分是因为它们夸张搞笑、人物重复、情节复杂——也就是现在的电视节目所有的成功标准。《太空之路》系列1985年结束,正好和家庭录像机的大规模流行重合。男人再也不需要这些“用左手拿的书”来给自己找刺激了,他们可以在家中看黄片录像。色情文本的大时代结束了。

约翰·克里弗退休了。爸爸坚称自己没有退出,是克里弗退出了。这种退出更像是归隐而不是退休,躲到了阴影之下,像一个老兵一样消散。克里弗完成了他的任务——房贷还清了,孩子长大了,银行里有了点积蓄。

当时爸爸52岁。署名为克里弗,他在18年间出版了130本书。之后他用Turk Winter这个早期的假名进行自出版,在接下来的25年间又出版了260余本小说。

我的爸爸2013年去世,当时我54岁。当他自己的父亲去世的时候,爸爸只有17岁。因为他从来没有以成人的身份面对自己的父亲,当他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他不知道如何和他们相处。1984年,祖母去世,爸爸为自己的生死担忧。他马上找了律师为他的财产做了正式的安排,然后他假托麦克阿瑟将军的名义给我写了一封秘密信,信的一开头是这样的:“噢汝啊,克里斯,我决心,此项任务和此些作品都将归于汝,因为其他人没有胜任此事的理由……对书房的检查和对此些作品的处置全由汝负责,克里斯托弗•J•奥福特,吾正式告于汝!”

我马上给我的兄弟姐妹写信,可是他们都没有兴趣管这事,他们早就对爸爸的秘密和黄书们烦透了。我们小时候,爸爸和我们玩桌游,教我们扑克。他超能逗笑我们。我们喜欢他,缠着他晚饭后陪我们玩游戏,他让每个晚上充满欢乐。但是,当我们渐渐长大,爸爸仍然是老样子。他说了无数遍的笑话梗不幽默了。他故意为之的淘气——比如说,当骰子掷出六点,他会说“性”(注:six和sex发音相似)——逐渐变成了直白的黄色评论,没引人发笑,而是制造了紧张的沉默。爸爸失去了他的忠实听众,他的老法子已经行不通了。我们一个个做出了最差的事情:我们干脆完全忽略了爸爸。我觉得这一定伤害他很深,深到他没有全然理解我们也没有全然考虑到的程度。作为报复,他也忽略了我们。现在他死了,我终于可以像他一直希望的那样去关心他,也就是仔细去研究他的所有文本,包括三十部未发表的小说。

他去世之后,我回到了肯塔基高山上的童年老宅。我花了一个夏天清理父母住了五十年的老房子。因为身体太差,他最后的几年没有在书房工作。而在那之前,这个书房也很少打扫,除了偶尔吸吸尘掸掸灰,不过只能掸到妈妈的手能够到的最高处。两扇窗用油漆和木头封死,灰尘满布这个昏暗的房间。父母几年前装了个中央空调,但是书房的空调通风口埋在一面书架和一个铁橱之间。一条狭窄的走道缠绕着整排整排可疑的黄书、一个过时的打印机、旧Mac电脑、坏了的打字机、买了二十多年用坏的复印机。

父亲喜欢积存东西,而不是收藏。我一开始的清理就是扔掉明显的垃圾:生锈的随身小刀,腐蚀的手电筒,过时的文具,冰曲棍球、坏了的刀啊枪啊、昂贵啤酒的空瓶、几打曾经装高档威士忌瓶子的锡罐。房间的装饰让人想起兄弟会,蕴含着对于酗酒和男人味的推崇。他的收藏还包括粉丝寄给他的礼物和所有他收到过的职业邮件。我渐渐学会了一种特别的操作办法:检验每样东西,评估它的重要性,然后要么留着要么扔了。一直要做这样的决定很残酷。我小时候被禁止进这个房间,现在我倒成了它的主宰。我觉得我是在入侵。

装满了五十个垃圾袋之后,我没看出任何区别,除了一缕扬起的灰尘旋绕在空中。房间看起来更挤了,没有任何可以供整理和收纳的空间。我的眼睛蛰得疼,还咳嗽。简单说来,我要重新把东西分类成堆,所以,如果能先把书架清空,我就有地方归类东西了。书架的总长度大概300英尺,所以我估计两天可以理完。结果两天的时限不得不加了倍,然后又变成了三倍,因为每个书架总是在一排书之后还藏着另一排书,而且全部都是黄书!我还发现了几瓶开了瓶的波本和署名Turk Winter的几打手稿。

接下去的几天我吃得很少。我大口喝水,汗水浸透衣衫直到它们因为盐而变得坚硬。我在昏昏欲睡的眩晕中移动。有两回我注意到妈妈在走道里凝视着我。她说她吓呆了,我看起来真像爸爸,她还以为我就是他。我静静地拥抱她,又回去整理。后来她开始叫我约翰·克里弗二世。到了晚上,我们开玩笑,喝波本,看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妈妈当时78岁,从律所前台接待员的岗位刚退休。爸爸卖黄书赚的钱供她上了哲学的本科和英语文学的硕士。

清理爸爸的书房感觉就像在他的脑中思考。最上层乱七八糟,全是黄书。而当我开始整理,就像一个考古学者在时间中回溯,我看到了一个在了不起运行的头脑,一段特立独行的人生,我看到他对文学历史和心理学的显著的智识兴趣,也看到他对性爱中灰暗成分的执迷。

他订阅各类杂志好几十年了,把它们都成堆放着:《防御》、《知识精选》、《今日心理学》、《新时代》、《银河》、《如果》、《花花公子》、《全知》、《地理》、《国家地理》、《史密森尼学会》。混杂其间的是各式各样的色情产品:杂志、照片、绘画、小册子、纸牌、卡通、从远古到二十一世纪的色情艺术书、日历、性感海报、明信片、黄段子选集、以及成百上千本色情小说。有一套满是灰尘的好莱坞色情选的收藏跨度长达五十年。

他的书桌里放着装满黄书素材的文件夹。一个星期之后,我不再把这件事当作是父子之间的沟通,也不当作是一个作家在查看另一个作家的文档。我的想法变得更加正式了,把自己当作是一位面对庞大的原始材料的图书管理员。我整理、归类、区分。我不再东看看图片西读读书,只是在脑中简单地决定:这个归这堆,那个归那堆,这个需要新起一堆……我就事论事,就像是一个人在整理鹅软石或者厨具那样。

搬家工人眼看就要来了,我的时间不够,于是决定把它们都搬到我在密西西比州的家再整理。我把所有东西装箱,把箱子用胶带封好。纸板箱共堆了两层墙,堵住了书房走道里的四面窗户。搬家工人根据重量收费。爸爸的文档总重1800磅,再加上他的来福枪、书桌和椅子,这就是我继承的所有遗产。
在密西西比,我一开始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整理出一个他全部作品的目录。他从来没做过这事,我挺好奇他的作品到底有多少。打开纸板箱,释放出腐烂中的老鼠屎味、灰尘味、烟草味。这很熟悉,这是爸爸书房的味道,我童年的味道,老家的味道。我每天工作14小时,整理几千封信件和几万页的小说文本。
几个月过去了,我仍然在日以继夜地整理,每周工作七天。客人来访,我用床单盖住书桌。我突然想到,我其实已经变成了另一版本的父亲——不是执迷于黄书,而是执迷于他对黄书的品味。我的努力是一种和他的思想交流的方式,我感到一种恐怖的忧伤、深刻的孤独、自恃的愤怒。

虽然他住在Daniel Boone国家森林公园,我从来没有在森林里见过爸爸。他从不在林子里散步,也古怪地对他自己选择的地域漠不关心。仅仅是被重重森林包围对他来说就足够了。与世隔绝的老家和他内心的孤独正相仿,他心智上超然的孤立,永不停歇地在思考。他的大脑是一片大陆,一座硬塞进火柴盒里的冰山。我很崇拜他,占据这样一块私密的世界需要多么强韧的精神啊,他必须不断地维护其中的结构才能在这个空间中自由驰骋。他去世前的一年,他告诉我他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他只有在周末才抱怨几句,因为妈妈周末在家。他们相处得不错,没什么矛盾。他只是更喜欢一个人呆着,她的在场让他从孤独中分了心。

为了完成父亲作品的完全目录,我开始阅读关于色情的学术作品,溯本寻源。我给色情收藏家写电邮,给曾经的出版商和作家贸然打电话。我很惊讶,原来有那么多出色的作家曾经写过黄书。每一位我联系的人都知道我父亲,不过鲜有真正见过他的。好几十年来,美国文学圈忽视科幻作品,把它们放在通俗文学的最底层。这反而给这个领域的作家极大的自由,他们在这一类作品中有更公开的可能去探讨性爱主题。然后,科幻市场衰退,色情文学兴起,很多科幻作家转而成了色情作家,其中就包括我爸爸。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公开写科幻,而背地里写了50年的色情小说。

爸爸的写作过程很简单:他先有个想法,做一些构思,然后写第一章。接着,他会写一个情节简介,一页到十页不等。他会非常仔细地按照这个情节简介写余下的书,依靠简介去控制叙述。他草写初稿,为了保护手指会戴上橡皮指环。他用一个软头笔写作,一坐下来就可以写20到40页。初稿写完后,他会用打字机修改誊写。很多作家的打字机稿每页的字数要多于手写草稿每页的字数。爸爸不是这样的,他的字迹很细小,还经常用缩写,所以他的初稿和终稿的长度大致相同。

他的科幻和幻想作品会多次修改,但是他必须很快地写完色情小说。当他手写完色情小说的第一章,其他章节他就快速地用打字机打完, 做一些简单的修改,然后把稿子给我妈,妈妈重新打印一遍就交稿。有时候,妈妈已经开始打印书的一开头,爸爸还没有写完结尾。

他的目标是每月至少完成一本书。为了达标,他继续改进自己的方法,试图比较快捷地积累许多原始素材。他事先准备好很多现成货——短句、完整句、描写、故事情节,全部都整理在几百页文件夹里。他还根据主题给这些素材做了索引。

这些素材中80%是关于女人和性的。最大的一部分关于胸部。还有一个文件夹是关于动作的, 分类的索引包括:唇、舌、脸、腿、吻。“高潮”这一索引被分成了三小部分:前、中、后。最厚的一本笔记本收集的都是SM主题,包括150个“疼痛”的同义词。索引包括:巴掌、鞭子、堕落、堕落之前、悲痛、尖叫、拘禁、折磨。每个大索引都分成更加细致的小索引。

爸爸就像汽车大王亨利·福特那样,在流水线上组装已经完成的小零件。这种方式很高效。他埋在自己的笔记本素材里,可以迅速找到合适的情节, 然后直接誊抄到自己的手稿上。然后,他会把那一部分笔记本画上一个大叉,防止自己抄袭自己。福特为了组装一部车需要雇一队工人,花费好几小时。爸爸单干,写一本书只花三天。

爸爸死后,我把80个文件夹的画册装进了一个箱子。在密西西比我打开这个箱子,有了惊人的发现。除了爸爸公开的科幻作家身份和地下的色情作家身份,他原来还是个秘密的色情漫画家。

每个文件夹的第一页总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辛辛那提红人队的赛季日历、一张旧账单,好像这些伪装就能隐藏住文件夹的色情内容了!除非爸爸邀请,没人能去他的书房。即使被邀请了,也没人敢去书桌后面看看。他的孩子们已经离开老家25年了。他的故意隐藏其实是创作的一部分,源于他的羞耻和罪恶感,即使他已经早不需要向任何人隐藏了。他需要这种盲目的隐秘才能开始画画。

他把他绘画的方法称作“盗窃术”。他先把图像从其他人的作品上描下来,然后用硬纸板把描本转到第二张纸,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修改——所有的性特征都大大增强了。他相信他富有天分,可以大大改进自己盗窃的原图。十几本笔记本收纳了几千页这样的图片:从杂志和目录上撕下的图片,分门别类成站姿、坐姿、性爱、胸、腿,等等。他拆开几百本色情杂志,积累了一整个图库好用来“盗图”。

他的办法很浪费时间,因为他没有经验,也因为缺乏工具和设备。他先要在每一帧上写一小段,描述自己要画的情节,然后在纸上用铅笔画草样。他把草样放进打字机,然后在预先画好的框子里小心打上台词,再根据台词的描述开始仔细作画。结果就是画面和文字缺乏统筹,每一帧漫画,叙述文字和画面告诉了读者完全一样的信息。

1957年,就在他结婚前不久,他把自己十年来“创作”的漫画装在一个袋子里,放上一块大石头,从桥上扔下了昆布兰河。他发誓再也不会画这种色情漫画了。结果不到两年,他开始画《Valkyria Barbosa传奇》。主人公Valkyria是一个野蛮人公主,秘密被平民当作男孩来养,之后被训练成了一个战士,十九岁那年她成为了女王。这个故事最后画了120本册子,4000页纸,细致描绘了对女性的虐待。

他发明了一种和亚特拉迪斯文明的科学观混搭的野蛮文明。童年非常短,就像爸爸希望的那样。乳房可以涂特别的药水变大,还随心所欲地分泌奶水。不用穿衣服,只要在皮肤上永久染色就行了。治疗非常快,不会留疤感染。死者可以重生。处女膜可以修复。唯一的致残方式是截肢。所有的人物都是女性,还有一些双性人。根据爸爸的笔记,只画女同性性爱是出于他的私心:他更加喜欢画女性身体。

和这些漫画一起发现的是1963年的一份私人文档,注明只有在他死后才能被读。他写这个文档的时候29岁,那年我五岁。他不写日记,所以这是他唯一的私人文档。他把这些色情漫画当作自己最大的秘密,对自己在这方面的热情深深地羞愧。他担心自己仇恨女人。他寻思世界上还有没有和他相似的人,如果有,他想知道其他人是如何解决他们这种独特的欲念。他十四岁起就开始画受虐的女性,那时候他还完全不知道性虐狂的概念。这种冲动完全源自他的内心,他一直就如此。他把这些漫画视作“暴行”。存放这些漫画的上锁的盒子则被他视作“充满了我的羞耻邪恶弱点”。

我的父亲总是对我说,要不是黄书,他会成为一个连环杀手。有两回他跟我讲了完全一样的故事:上大学的某天,他决心去杀一个女人,任何女人。他在大衣下面藏着一把屠刀,偷偷摸摸地在校园里溜达,寻找目标。整晚下大雨,唯一在溜达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回到家,浑身湿透,悲痛孤单,感到很后悔,于是开始画一个关于尾行女人的漫画。

很多年之后,他读了一个连环杀手的传记,那个杀手落网的时候拿着捆绑虐待的杂志。爸爸说,那个杀手的童年和他自己的童年惊人相似,包括以下细节:尿床、虐待动物、纵火。这三条被称作“麦当纳三特征”,是一个叫麦当纳的精神病学家研究了精神病院里的上百个病人之后总结出来的。后世的研究驳斥了这些特征将导致成年暴力。这些特征没有任何预言能力。它们只是描绘了一个不快乐的孩子,难以和周遭相处。他们也许会有性格缺陷,自恋啊社交困难啊,但是不会成为杀手。

不过,如果父亲的确因为黄书的存在而没有去杀女人,我应该感激这些黄书一直存在在他的生命之中。毕竟,做一个黄书作家之子要比做一个连环杀手之子好得多。但是我不相信爸爸的理论。血迹,甚至是他自己的血迹,都会让他晕倒。他没有运动细胞,甚至不太结实,不能用体力控制大部分人。他也很胆小,从没有打过架。他的唯一武器是,因为负疚和恼怒而说出些绝情残忍的话。他号称黄书能阻止他杀女人不过是他自欺欺人,因为他需要这个谎言去辩护他之所以去写作和绘画暴虐。他需要相信他之所以这么干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承认他仅仅是发自内心出于喜欢而写作和绘画对他实在太难了。

整理完爸爸的作品,我对爸爸的感情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改变很多。我越深入,越是发现我和他的相似性,这么惊人的相似有时候让我沮丧。我没有更喜欢或者少喜欢他。他在各种条件限制之下还能完成那么多事,让我很尊敬。他惊人的产量是他的决心、纪律、和坚持的明证。爸爸是美国最后一批老派的低俗小说写手,在他的书房挂着他自己写的一行字,“写作工厂:小心飞溅物”。他死时,床塌的椅子上堆放着为一本新书做的笔记。在色情文本的田野上,我的父亲是一匹驮马。五十年后,他穿戴着马具死了。

(原文说明:克里斯·奥福特出版过几本书,最近的一本叫《没有英雄》。本文是他将出版的回忆录的缩写版,写的是他父亲50年色情写作的职业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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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诞琦

沈诞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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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公共管理(国际发展方向)硕士研究生。沈诞琦自普林斯顿大学本科毕业后,曾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波士顿分行担任宏观经济的政策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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