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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后的第三天,我们乘通宵火车去看我们的猫头鹰。
 
这条Amtrak线路叫海岸星光线,沿着美国西海岸一路北上,从加州的圣地牙哥(再往南就要到墨西哥了)能开到加拿大温哥华,是北美最好的火车观光线路之一。因为它叫“海岸星光”,我订票子的时候以为从火车上能直接看到太平洋,就像在一号公路上开车一样。其实呢,火车的轨道是在穿越美国西岸一个又一个紧邻着海岸的茂密的国家森林,大山大湖,农场和隧道,看不见海,偶尔看到天边的海鸥,壮美中也有一种文雅。
 
早上六点被闹钟叫醒,窗外是微光中的密林,火车和轨道摩擦的噪音,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美国西岸的这一片山河,很让我想起曾经去往瑞士少女峰的火车之旅,当时我向往的,或者说,可以想象到的,是一种多么不同的生活。卧铺的每个隔间都逼仄得很,很窄的下铺和更窄的上铺,上铺坐不直,躺着的时候伸手能碰到天花板,要下床得滚着下来。昨夜睡下的时候,他起初说,“我个子大我要睡下铺!” 等我真的手脚并用地滚到上铺去了,他又心软了,“其实我才不在乎睡哪呢,我睡哪都可以马上睡着。” 的确,他家基因就两点好:其一,人都活得极其长寿;其二,人都一闭眼就能一觉到天亮。早上六点,我从下铺坐起来推醒他,“快走,去看日出了。”
 
我们穿过几节车厢,去到处是玻璃窗的观光车厢。满月还未落下,天边的雪山脚下是有层次的粉紫色,轨道边的农场上牛们忙着吃草。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会不会看不到日出了?被山挡掉了。”我喃喃地问了几次。“怎么会呢?”他一开始是这么说,不久他也不响了。 我打开从家里带来吃的早饭:婚礼之前和我家里人聚餐吃剩下的咸肉炒饭,婚礼之后和他家里人聚餐吃剩下的白切鸡。火车上没有冷藏,过了一夜,味道已经有点馊,他说,“有点坏了呀。”却义无反顾地继续吃下去,我们看着窗外,粉色的天际渐渐发白。
 
猫头鹰Dmitri是一只气势磅礴的欧亚雕鸮,住在俄勒冈的一家猛禽动物园里。去年冬天一个天寒地冻的早上,我们站在结了冰的露天剧场,Dmitri吃下几口血淋淋的老鼠肉,飞来了订婚戒指。我们和手上还沾着老鼠血的饲养员拥抱,我非常激动,当即决定每年再多花几百块钱“领养”Dmitri。具体什么叫领养嘛,意思就是,下回你再去Dmitri那只笼子,能看到笼子上挂着我们的名字。家里贴着动物园寄过来的领养证书,Dmitri瞪着眼睛,“某某动物园感谢你对Dmitri的贡献”云云。婚礼后的第三天,我们决定花几百块钱乘通宵火车去看望他。
 
我们回到了自己小得不能更小的卧铺。离下车还有几个小时,我预备看书,一本蛮好看的厨师手记,《鱼翅和花椒》,讲一个牛津毕业的英国女孩子,去川大做学问,做着做着跑去学了川菜。此时火车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隧道,黑乎乎的,更适合亲吻。我们聊起对婚礼的感想。
 
“每次我有朋友结婚,结完了在Facebook上发,‘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我就心里笑这人虚伪不虚伪,怎么那么装。没想到,这真的的是最美好的一天啊,从没有过过更好的一天。”
 
“原来大家说的都是真话。”
 
“你有没有觉得像是嗑药?”
 
“嗯,” 他沉吟片刻,“蛮像的。”
 
“我也觉得像。就是像嗑药,但是实际上你又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就意识到原来人生中真的有那么一天,现实世界居然能像嗑药了那么魔幻美好,就更加激动得不行。”
 
“可是为了婚礼花了那么多钱,花了那么多时间准备,累成两条狗。嗑药那么便宜,况且,现在那么多药还都是合法的……”
 
“……性价比的确不合算。不过,这仍然是最好的一天了。”
 
摇摇晃晃的火车,局促的卧铺,我喜欢的人,窗外的树林。在那段火车之旅上我感觉到了那种宁静幸福,那种我早些年轻而易举地能获得的宁静,现在却显得如此珍贵稀罕了。
 
 
 
去年冬天,订婚之后第二天,兴奋头还没过去,就意识到,如果我们再不赶快预订好结婚的场地,就别指望2018年能结上婚了。一年虽是很长,婚礼大多集中在夏天的区区几个周末,好场地早在前一年就被预订一空……总之,订婚之后的那个周末,我们已经租着车,狼狈地去逛婚礼场地了。恰逢圣诞,很多场地大门紧锁,电话不接。我们挤进篱笆,瞅着那一片茫茫的草地,隔着玻璃窗,看那些搁在桌子上的椅子。这个场地行不行呢?
 
兜了一大圈,匆忙看了几个场地。开车回家的路上,慢慢缓过神来,“好累啊。”
 
“恩。”
 
“要操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忙个不停。”
 
“恩。”
 
“是不是搞完婚礼了就不会那么累了?”
 
“只会更累吧。”
 
我是一个浪漫的人,他也是一个浪漫的人。这种目中无人的浪漫的态度在我们更加年少的时候让我们放下了很多东西,专注于自己愿意做的事。我装模作样地上班,把所有的周末用来写小说。他拔了冰箱的插头,只喝气泡水。第一次见面,问他在哪里工作,“我在创业,做成人游戏。”他面不改色地切着牛排。恩,真是一个有劲的人啊,我心里这么想。
 
可是总有一天,生活会赶上来。生活会说,你不是号称是一个浪漫的人吗,那你就要操心这些事情,如果你不操心,那你所在乎的就不能像你想象的那样继续浪漫下去。我们定婚礼的喜糖,婚礼策划给我们选了一个临近的巧克力店,评价蛮好的一家店,点个头就可以。可是,我突然想到,“你说,L.A. Burdick的巧克力老鼠怎么样?”他马上说,“对啊!我们必须得要L.A. Burdick的老鼠啊!” 我们在波士顿度过的时光,下雪天,L.A. Burdick 的热巧克力。Zuckerburg和女友的第一次约会就在那家店,后来他们结婚,婚礼上的甜点也是这家店招牌的巧克力老鼠。这么一念想,脸上都泛了光,那就非L.A. Burdick的老鼠莫属了。那就是得打电话给店家,讨论怎样能在炎热的夏天把这些巧克力运到西海岸不化掉,讨论老鼠是什么巧克力口味,尾巴是什么颜色,盒子上系什么样的丝带。
 
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再浪漫不过的主意了,但是得有人执行,执行起来的过程繁琐而且一点也不浪漫,就是得写邮件打电话,就是得一轮一轮地确认事情。如果你曾经在乎过,Harvard Station那个温馨的热巧克力店,总有一天,你得为那份曾经的心情操劳。Eventually, life will catch you. 你越是一个浪漫的,纯粹的,只想做自己的人,生活的网会把你包裹得越紧。一个消费着浪漫的人,最后不得不成为一个浪漫的执行者。执行一件事情总是琐碎、麻烦、劳心劳力,没有荣光。所以最后,一个浪漫的人就成为了一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家伙,一个生活的project manager. 
 
 
 
婚礼前的几周,我见到了一个故人。我们没滋没味地吃了一顿饭,在博物馆的一座佛像前坐了一会儿。他谈论着婚姻和家庭,那些话却显得那么刺耳。这的确是我在世上最好的朋友了,在我们漫长深厚的友谊中,我们总是很快就能理解彼此。而最近的这次会面如此糟糕,也许我们此生要再过很多年才再有勇气见面了。我渐渐意识到,变了的人是我。这种改变甚至不能说是“成熟”,只是变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改变呢?在婚礼当天,化妆师在我脸上涂涂画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十年前的一场讲座,当时的主讲人谈起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的分别,一个是大是大非大喜大悲,一个是草木鱼虫之乐。文学志趣上的区别也使得两人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主讲人说,两个兄弟分别在这两个领域有很深的造诣,没有高下之分,全凭读者的偏爱。我当时就想,这怎么可能没有高下之分?这世界上会有谁真心觉得草木鱼虫会高过大是大非呢?
 
现在我算是理解了草木鱼虫的高妙,也理解了为何有绝顶智慧的人愿意在这些雕虫小技上耗费一生,就像我也渐渐能够理解为何步入中年的很多人更愿意接受保守主义和共和党。生活是艰巨的……这句话听起来很寻常,却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体会到。生活是艰巨的,即使是毫无经济压力和飞来横祸的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艰巨的。 如果你有着爱人和爱物之心,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动过心,去执行这样的一种有情有心的生活是艰巨的。如果你还想要组建家庭,拥有孩子,那么在漫长的几十年而立之后的生活中,关注私人生活,体会草木鱼虫之乐,也许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了。
 
和这位故人的见面,让我感觉尤其刺耳的是,对私人生活的放弃——放弃对婚姻和家庭的经营。这曾经对我不是个问题——我曾经甚至觉得私生活一团糟的人很有趣很吸引人……这就是最主要的改变吧,从关心公德转移到对私德的关心。我想着身边的一些女朋友们,曾经我对她们的理解几乎就是“她很肤浅啊她只喜欢买包啊”,现在我能看得更清楚了,她们在维护私生活的完整和融洽上,耗费了多少时间和情绪。I start to respect them, deeply. 我甚至有点疑心,如果一个人放弃在乎私生活,只是因为私生活太艰难而折损心智,Is this really human?  
 
 
 
多年前,我去参加两个好友的婚礼。新娘是女性主义研究的博士生,决心用婚礼一表自己的政治和学术立场。她做了两个勇敢的决定,一是当天不化妆,二是仪式上不和自己的父亲一起走出来而是自己一个人出场。她觉得传统的西式婚礼,由父亲将女儿交给新郎的仪式,象征着在男权社会里作为商品的女性地位。 我的这个朋友实在酷爆了。我当即决定,我婚礼那天也要这么搞,自己一个人堂堂正正地走出来。
 
而今我的婚礼已经办完好几周了,一想到爸爸没有参加婚礼,一想到他没有陪伴我走过那条短短的走廊,我都忍不住再次哭出来。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旧金山的天气一年四季都是二十度,停留在杨柳依依之中。而我心里,的确有一块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永远雨雪霏霏。也许只有体会过这种变化的人,才能乖乖走进婚姻的牢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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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诞琦

沈诞琦

23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上海人,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公共管理(国际发展方向)硕士研究生。沈诞琦自普林斯顿大学本科毕业后,曾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波士顿分行担任宏观经济的政策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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