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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9日,川普当选第二天,美苏美在Facebook上写道,“美国政治中没有大众的地位,只有精英的地位。精英们却不懂得大众的诉求。大选的结果本身并没有让我伤心。我更伤心的是,如果美国能够学习其他国家的经验,这样的结果本可避免。我希望美国能倾听多种思想,更加善于学习。川普赢得大选使用的策略和伊朗前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相同,他们注意到了民众的渴望,即使也许只在嘴皮子上。如果美国能注意到上次的伊朗大选,注意到艾哈迈迪内贾德的策略,有所准备,川普也许就不会获胜了。”
 
我没有在这条状态下点赞,我不是全盘同意美苏美的话,精英/大众的二分过于简单,川普的胜利也不能归结为美国人没有看到前车之鉴。况且,这条发言的核心观点我已经听美苏美讲了几十遍——记忆中,两年的课堂发言,毕业论文,课后私下的讨论,这都是美苏美最常说的陈词滥调:“美国的XXX并不新鲜,当年伊朗也是XXX,如果美国能学习伊朗,就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我记得她戴着蓝头巾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手指紧张地玩弄着衣角,结结巴巴地第一次课堂发言——那还是2013年秋天的事情了。我记得当时大半个班级都困惑地看着她,因为她的口音太重语法太差很难听懂,也因为这种突兀的“口号式”的发言在美国课堂很罕见,让人不知如何反驳——大部分同学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几分钟,有结构,有论点,有证据。“口号式”发言的本身都能让人产生同情:在极权和非民主制度下长大的大脑往往缺乏思辨的能力。我记得老师尴尬地点点头,然后转向其他人,“还有谁要发言?” 我记得当时我心里想,“天啊,美苏美会不会毕不了业。” 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在研究生最开始的几次考试,同学们担心会考挂,就常常有人安慰,“没事,不是还有美苏美吗?”
 
2016年12月14日,美苏美在Facebook上发了一张照片,全是我熟悉的面孔:那个秘鲁女生,那个哥伦比亚女生,那个阿根廷男生,那个委内瑞拉男生,那个韩国女生,那个新西兰男生,那个乌拉圭女生,当然,还有来自伊朗的美苏美。 这群我研究生两年中朝夕相同的同学,毕业后都到了华盛顿工作,经常聚会一起玩,这张照片正是他们的圣诞趴。这群人中,也许只有美苏美不能再被称为“女生”或者“女孩”了,根据大学毕业的年份来推算,美苏美已经三十出头好几,未婚,也当然没有绯闻。照片上,美苏美头戴着一条彩色的丝巾。
 
我的研究生项目特别理想主义,叫作“公共管理国际发展”,这个项目的基本特点如下:七十几号人在一起上两年课,作业特别多考试特别难,其他研究生项目都在party我们就窝在教室一起写作业。同学们来自四十几个国家异常国际化,这个研究生项目的目标是亚非拉人民大团结,利用经济学原理拯救世界达到集体脱贫,而实际上呢,毕业后的就业市场基本是华盛顿的国际组织的初级职位。所以两年项目结束后,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又难又苦的学位对仕途和钱途没有任何帮助,它的唯一目的似乎是把一群天南海北的年轻人锁在一起做作业,劈情操,让他们收获最珍贵的友谊——不得不说,这个主意实在太好了。
 
关于伊朗同学美苏美,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她的头巾。她很美,很美很美,皮肤雪白,轮廓分明,我尤其喜欢她的鼻梁和眼睛,每次都看得我失魂落魄,然后她头稍稍一转,我便只能看到那一角头巾,盯着头巾出神。头巾看久了,就研究出了门道。学校里戴头巾的穆斯林女生不少,美苏美的头巾是最赏心悦目的。第一是面料好,一律是上等的丝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第二是数量多,一个月天天都不重样。第三是搭配感好,不像大多穆斯林女生,似乎头巾总和下身搭配有点突兀,美苏美无论是穿牛仔裤还是传统长裙,都能把头巾戴得浑然天成。第四,美苏美英文差,人又内向安静,最开始的几个月,除了留意她的衣着和长相,很难更深地了解她了。
 
更让我感到可亲的是班上的另一个伊朗女生,哈尼雅。同样来自伊朗,同样是穆斯林,同样是初来乍到美国,美苏美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哈尼雅穿吊带衫,披着染过的黄头发——哈尼雅说,“好不容易没有风化警察管了,憋死我了。”美苏美戴着头巾穿着长袖长裤在健身房用跑步机,哈尼雅在草地上和男生们踢足球。美苏美从不参加班里组织的party,而哪一个party会少了哈尼雅?美苏美张口闭口都是伊朗怎样怎样,哈尼雅却很关心非中东/非穆斯林的所有事情,暑假实习去的是阿尔巴尼亚的经济部。每次考试大家都暗暗以为美苏美会挂科,哈尼雅却早已和班上学习最强的巴基斯坦帮组成了学习小组,俨然跻身学霸。每次伊朗有代表团来学校,美苏美冲在最前面做接待,忙前忙后,哈尼雅仍然穿着吊带衫和大家嘻嘻哈哈。美苏美对于异性不怒自威,冷若冰霜,没人敢在美苏美面前嘻皮笑脸,而哈尼雅呢,第一年和在伊朗的丈夫离了婚,第二年公然和班上的另一个穆斯林小哥谈起了恋爱——牛逼啊,哈尼雅。
 
当时我的确是这么觉得的,更牛逼的是哈尼雅,这个在一切可以想象的领域挑战伊朗传统的女孩,这个摩登自由敢作敢当的女战士。为什么美苏美就不会穿吊带衫?为什么美苏美就不敢自由恋爱?关于这个问题,当时哈尼雅对我说,“因为穆斯林文化对美苏美来说更加重要吧。” 我想,哈尼雅指的是,穆斯林文化的确是美苏美更加认同而有归属感的文化,同时,美苏美职业理想更加偏公共领域,向往加入伊朗政权,也使得她不可能离经叛道于主流的规范。
 
还记得我们一开始都担心美苏美毕不了业吗?两年后我们穿着硕士服拍了很多照片,每张上美苏美都显得特别漂亮,中东女孩的轮廓感真是好啊。最后没有毕业的是一个日本男生,一开始的几个坏成绩挫败了他的积极性,越学越学不下去,况且他是公派来的,总能回到日本外交部做外交官,而美苏美——她没有退路,于是也没有什么挫折是她受不了的。还记得一开始我被美苏美的口号式的发言吓了一跳吗,到头来她的毕业论文写的是美国可以如何借鉴伊朗的教育改革,整个中心思想就和她开学第一天的发言差不多,却得了学校的论文大奖——因为她花了很多时间查资料,请教教授,请同学修改语法,还动用了自己在伊朗的不少政府关系。一个人的决心所能达成的,是多么可怕啊。
 
最后是美苏美在美国找到了工作,一家在华盛顿的致力于国际发展的智库。而那个非常非常西化的哈尼雅呢,毕业后寻寻觅觅了一年在美国的工作,没找到什么,回到了伊朗。几个月前我出差到华盛顿,和美苏美吃了顿晚饭,问她,“为什么哈尼雅找工作那么困难呢?”美苏美想了想,冷静,有点轻蔑,“因为她没有努力,她没有那么想要工作。”
 
对于伊朗公民,美国签证永远是个难题。研究生开学的时候,美苏美就因为签证问题晚到了一星期。从学生签证换工作签证她又经过了很多曲折,有时候在Facebook上和我抱怨。别人想当然或者顺理成章能办成的事情,她必须得想四五条退路,以防万一。不过,从Facebook上看来,她的工作算是走上了正轨,偶尔发发白宫前的肖像,办公室的圣诞树,同事们的合影……
 
2017年1月12日,美苏美在吉隆坡旅行,她在一家商场的鸡年布置前拍照,看来吉隆坡当时已经很有中国新年气氛了。1月21号她在雅加达有一次聚餐,席间有我研究生的同学和老师,我知道这几个老师和印尼政府长期有合作关系,而美苏美毕业后仍然在给这几个老师打工,看来这一趟东南亚之旅很有可能是半工作半旅游。
 
从印尼旅行结束,美苏美回伊朗探亲,准备几天后返回美国工作。
 
几天后,川普签署总统令,在未来90天内,暂停包括伊朗在内的7国公民入境美国。这个禁令针对的人群就包括美苏美,这个在华盛顿知名智库工作,有合法美国签证的伊朗公民,华盛顿的公寓里堆放着她漂亮的头巾和裙子,这个国家有她用个人幸福换到的野心和理想。
 
1月28日,总统令颁布后几小时,美苏美在Facebook上说,“我在伊朗挺好的,在当前的这片混乱中,我等待着美国签证的问题能澄清。读着你们的email和短信,我非常感动。我很高兴能在我的生命中拥有你们。不管在何处去干什么,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都会过得好。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家。爱你们所有人。”
 
毕业后我时常想起天壤之别的美苏美和哈尼雅。我对伊朗女性的境遇了解很少,基本只通过两部电影A Separation和Persepolis。几年前,著名政治学者Anne-Marie Slaughter从美国国务院主任的高位辞职后,给大西洋月刊写了一篇悲观的文章Why Women Still Can’t Have It All. 这个最幸运不过的高知女性宣称,即使在美国最自由左派的圈子里,女性仍然不可能真正兼顾工作和家庭,每个女人都必须选择:到底要放弃哪一个。也许这个角度能够解释美苏美和哈尼雅的区别。对于伊朗的女性,当她们不得不选择是事业还是家庭时,也许她们同时也不得不取舍自己的婚姻、宗教、文化、性格。自由自在能歌善舞的哈尼雅无法在自己向往的美国找到工作。而美苏美为了追求事业却无限期延迟了婚姻的可能性,宁愿做一个在文化和宗教上亦步亦趋的人,宁愿对待异性冷若冰霜,为了换取她所属的那个社会和文化对她事业野心的支持和尊重。两人之中,也许美苏美的牺牲更艰巨,需要更大的勇气。
 
1月8日,美苏美贴了一张自己演讲的照片,我复制粘贴在这里。配文说,“等不及为公众服务了!”不知道当时她是在世界上的哪里。无论是在世界上的哪里,这都是一张多么了不起的照片啊。Wow. Simply, w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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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诞琦

沈诞琦

23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上海人,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公共管理(国际发展方向)硕士研究生。沈诞琦自普林斯顿大学本科毕业后,曾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波士顿分行担任宏观经济的政策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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