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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年夏天在Bloomberg端口上挨个查CDS产品的流动性,计算整个银行的信用风险,我记得从我口中也报出过惊人的数字,“我们还有XXX需要hedge。”当时对这些体量很麻木,以为商界都是这样的大数字,后来有了其他工作的比较才知道那个组在承担多大的风控责任。我记得我在Matlab上为新泽西的几家Dark Pool建模,一个很原始的模型,却是这个刚刚成立的新组当时对高频交易最深的理解。我记得debug到两眼酸疼,不敢在组里放松,就站起来,穿过整个trading floor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闭一会儿眼睛。我记得每天早上为全组买咖啡早点,捧着大包小包穿过Park Ave,我记得一两个quant和risk会说,“你不必这么做。”而trader们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声谢谢,这是实习生应该做的。我记得当年的报业是纽约时报独大,华尔街日报异军突起;当年的广告业是三足鼎立,因为报纸和广告是我被分到需要跟进的股票,实习最后一周要做演讲,要记分。我记得每天晚上十一点到家被满脑子的数字兴奋得睡不着,而闹钟是早上四点半,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我非常抑郁又非常亢奋,喜怒无常,周末花很多时间才能回到正常的悠闲的节奏,总在自问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又那么多人孜孜以求。

可是,也只有那年夏天,五年前的夏天,我能在办公室里肆意爆粗口,就和组里的所有trader 一样,一句话里夹五个fucking。 只有那年夏天,我感觉自己语速并不快,而是太慢太慢。只有那年夏天,我陷入争论能够放心地说,“你不服?赌一把!多少钱?” 对方会会心一笑“赌就赌”,而不是以为我过于挑衅。只有那年夏天,我的老板对我说:我希望你说话更直接些,别怕得罪人。而那之后所有的老板都提醒我;你说话可以更委婉一点。那年夏天,我是个战士,一个恶狠狠的唯利是图的雇佣兵——这并不是一种一无是处的感觉,它让人激动,那么激动,那么快,那么狠,每分每秒都是action,bang bang bang.

是的,那年夏天我只是一个摩根大通的实习生,做trading。 我轮转了两个组,第一个是对冲公司账面信用风险的CDS 组,也就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中引起过巨大争议的那个产品,我记得那年夏天迈克尔·刘易斯的《大空头》Big Short刚刚出版,讲到了很多CDS交易的内容,我们这个组经常讨论书中的情节。 第二个是刚刚成立不到两个月的新组,专门做高频电子交易,暑假结束我拿到了这个高频交易组的全职录取通知。

那年夏天一开始的时候,有个MD给所有实习生做演讲说,“不要刻意改变自己的性格,每一种性格都适合做trader,你只需要找到合适自己性格的产品和组。”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大概有两种人格,其中一种向往血、开枪、战争,计较输赢,概率学得不错,喜欢一天结束的时候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赌资,而另外一种人格喜欢嘲笑血、开枪、战争,她喜欢说,你看看你有多可笑多可怜。所以,那个MD说得对,每一种性格都适合做trader,除非你拥有另一种自相矛盾的性格,自己在反对自己。几个月之后我回绝了这份录取通知,那里有我端过的很多杯咖啡,有我骄傲过的Dark Pool模型。

2014年刘易斯讲高频交易的新书《快闪小子》Flash Boys出版,我怔怔地发过痴,如果我大学毕业留在了摩根大通的高频交易组,那么我会为那个全新的组建很多模型,想很多trading strategy,我会在乎提高每一微妙的速度,会研究那条从芝加哥通往新泽西光缆的具体铺设线路,我会是一个高频交易的专家。那么我的偶像刘易斯会为他的书采访我,“讲讲你是怎么给dark pool建模的吧。”我操,真他妈太帅。

然而事实是,当年我太年轻,血太热,不在乎钱,甚至刻意想过一种贫困的生活。我没有更长远的职业打算,我只知道我有几篇想写的东西,那么那么想写所以不再能等下去了。我尤其知道,我想亲眼见见偶像迈克尔·刘易斯,写一写他。 于是,三年前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在他加州伯克利的别墅里采访了他。采访刘易斯有点像采访彼得·海斯勒或者斯科特·伯格或者任何一个高水平的记者,那不是采访,而是采访课,前辈向后生传授技艺。事后听录音,我最大的感受是自己的提问是多么幼稚,而对方的回答中,不但已经弥补了提问的缺陷,还为我着想提供更多的信息和角度。

而采访迈克尔·刘易斯又和采访其他的作者不一样,因为他那么强烈地让人觉得,他的第一身份不是记者和作者,而仍是华尔街的一名销售。 虽然1989年他从所罗门兄弟辞职开始全职写书之后就再没有干过债券销售,然而他说话时那股冲劲、毫无顾忌的直率、粗鲁又迷人的幽默感、对所有感兴趣话题的极端痴迷、习惯性打赌、掩饰不住的炫耀癖,所有这一切都是投资银行销售交易部里的文化。那种聪明、虚荣、粗鄙混杂在一起的男子气概,一定深深打动了刘易斯,因为他所有书中最好的书全是讲交易员的:《说谎者的扑克牌》Liar’s Poker, 《大空头》Big Short, 《快闪小子》 Flash Boys,而讲交易员的书最好的章节都会提到,“想当年,我还在所罗门兄弟上班。 ”——也许和我一样,他也有两种人格,第一种是普天下最好最地道的证券销售员,第二种则在不断观察和讥笑那第一种人格。

三年前,刘易斯穿着室内跑鞋盘腿坐在自家沙发上告诉我,布拉德·皮特想把他的新书《大空头》改编成电影。然后他立即说,不要把这件事写进报道,“还没有说定呢”。 然后他立即改口说,爱写就写,他从来不看关于自己的报道。然后他立即说,前几天和奥巴马在华盛顿打了场篮球。然后他立即说,那个夏天他和他漂亮的老婆孩子们去西班牙的徒步旅行。

我的采访稿子写完已经是几个月后的夏天,《大鱼》,发在三联生活周刊上。我问他要不要给他寄样刊,他在西班牙用手机回我短短一句,“我从来不看。”

又过了几个月我在《名利场》上看到他采访奥巴马的那篇文章Obama’s Way,也就是他所谓的,“和奥巴马打了几场篮球。”

上周我在电影院看了电影《大空头》,正如刘易斯三年前说的那样,布拉德·皮特是这部片子的监制加主演。

这是一部好电影,可以打四颗星。这部片子在我看来最好的部分是交易员的日常对话,句句都很真实鲜活,尤其是片中塑造的德意志银行和摩根士丹利的几个交易员,他们的人格和身体语言让我看片的时候冲动得都想直接发Facebook给我在金融圈的朋友,“这人和你一模一样!”

我不喜欢的地方有这么三点:

切断故事的推进,在影片中生硬地插入一些短片,由社会名流(比如名厨安东尼·伯尔顿讲解一些专业名词(比如CDO),虽然这些名词也可以通过更加自然的人物对话解释出来。

 过多的赌场、酒吧、脱衣舞俱乐部情节,即使这些情节对于故事推进没有大帮助。

在全片的很多地方,会突然冒出一句,“你想过普通人会怎么样?你想过他们会破产,会无家可归吗?”然后两个华尔街职员就愣在这里,似乎在忏悔华尔街的罪恶,愣了半天又啥新鲜的都说不出来,然后故事就继续突兀地进行下去。这样的对话感觉很虚假,这既不是真实生活中可能出现在交易员中的对话(并不是说大家不讨论,而是说,大家不可能在紧张的交易日中间,突然停下来冒出这么一句),也不是进行这种反省的真诚的方式。

我想说的是,这三个毛病归根结底是一个问题。这并不是原作者迈克尔·刘易斯的问题,而是制片人布拉德·皮特的问题。

为了讲清楚这个观点,让我讲讲最近自己碰到的事情。

和刘易斯一样,那个让我厌恶的华尔街也让我着实着迷。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一时兴起,我写了四个男生好友的故事贴在博客上。08年金融危机爆发时他们大四,是同一间寝室的室友,那场危机打乱了他们的职业选择,而这个小小分岔所导致的命运的差异在几年后变得愈加明显。

他们四个分别看到了那篇博客,那之后便经常彼此打趣说,“咱们都可以拍个电影了。”这样的玩笑多说了几次,我们便当真开始考虑拍电影的可能性。我们想真实呈现这四个朋友的生活,他们互补的个性,深厚的友情,一场金融危机如何左右了他们的职业, 他们如何重新站稳脚跟。我们都厌恶诸如《华尔街之狼》这般以歪曲华尔街生活为卖点的电影。我们想讲一个“聪明”的故事,我们想讲近年来崛起的基于算法和高频的交易是如何给几家prop trading公司带来了巨额的收益,而这些公司里工作的并不是大众所想象的西装革履纸醉金迷的前橄榄球运动员,而是穿着T恤 牛仔裤的精通数学的亚裔乖宝宝。他们沉静柔弱,天真晚熟,周末的晚上与其去泡妞宁愿呆在家里玩桌游。在这个快速电子化的金融世界,我曾经在摩根大通经历过的吵吵嚷嚷的trading floor将很快将被这些亚裔宅男的模型和程序替代,那种怀旧的热火朝天的氛围将会被冷酷的计算机交互替代,戴着厚玻璃的亚裔男生将会主导(虽然他们总是极力躲避责任)北美的交易市场, 不管他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一个关于四个朋友的故事,可它的确在美籍华裔中颇有代表性,我逐渐有了一些愿意投资这部电影的朋友——说到底,谁不想看看大屏幕上讲自己的故事呢?今年夏天我在国内呆了一阵子, 恰好认识了几个电影圈的朋友,便想推动这件事。是的,我的华裔朋友们更想看到这部片子在大陆或者香港上映——在那些孤寂的美国郊区,他们童年的娱乐一律是香港的武侠片和大陆的《还珠格格》,和国内的孩子别无二致。

在国内的三个月里,我把这个电影的大纲交给了不下十个圈内人士。总结一下收到的建议反馈:

1. 这不应该是一部关于美国华尔街的电影,而应该更接地气,描写中国A股市场,最好是关于2015年股灾。

2. 故事中的四个主人公身世过于平淡(自小随父母来美国的华裔),应该把其中一个人物换成中国偏远山区长大的孩子,逃火车票来了北京,投靠打工的穷亲戚,卖早点倒黄牛票,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上了清华北大,毕业之后成功进了投行。详细描写这个主人公的打工经历,拉近和屌丝观众间的距离。

3. 必须有一个主角是反面角色,最好是个邪恶的女主角(虽然我反复强调这四个人现实中的女朋友都心地善良,况且这真的只是一部男人戏)。比方说,为啥男主会走上犯罪道路呢,那并不是因为金融世界错综复杂,一有不慎就会踩红线,而是因为女朋友贪得无厌追求名牌,逼男朋友铤而走险。

4. 高频交易中的金融犯罪实在太难讲清楚了,观众不会明白的,所以最好换一种大家都懂的犯罪,比如什么呢?贪污、挪用公款。为了满足女朋友的购物欲,男主没有简简单单地修改自己的交易代码,而是冒着危险偷取了公司财务室的钥匙。

5. 某位主人公从小父母离异,纷纷再婚,对孩子不管不问,导致父母和儿子之间关系冷淡——这和传统观念中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的伟大单亲母亲形象差太多,观众不会理解的。所以应该换成:伟大单亲母亲被傲慢的凤凰男儿子嫌弃,凤凰男在金融界一败涂地后终于母子和解的故事。

6. 某位主人公心怀理想去巴基斯坦工作——为啥去巴基斯坦,他好好一个华裔为啥要去巴基斯坦?所以他没有去巴基斯坦,而是回到了中国(虽然他中文程度很差),在西南边陲地区当上了英文老师。

7. 加上妓院和赌场情节。金融片怎么可以没有女人和赌?
三年前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在他加州伯克利的别墅里采访了偶像迈克尔·刘易斯,他告诉我布拉德·皮特想把他的《大空头》改编成电影。他随即告诉我,金融题材的电影在好莱坞永远不会是热门,它们能开拍的唯一可能是诸如布拉德·皮特这样的一线大牌愿意去出演/导演/监制这部片子。

Wikipedia上说,《大空头》2015年三月底开拍,十二月上线。即使三年前就有了布拉德·皮特愿意监制的兴趣,这部片子仍然等了三年的“酝酿”/停滞才终于开拍。金融题材投入院线之艰难,可想而知。

三年前,我问刘易斯,《大空头》之后,下一部电影是什么。

他笑着说,《说谎者的扑克牌》。

我说,太好了,谁来拍?

他说, 还不知道,但是, 他准备自己写剧本。这本书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不想这个故事被编剧糟蹋了。

我明白他为何如此爱护自己的第一本书。这是一个带有强烈私人感情的故事,一个青年如何步步惊心地踏入庞大而混乱的金融世界,这是他所认识的第一个世界,一个最好的也是最糟糕的世界。

看完《大空头》,我默默希望《说谎者的扑克牌》永远不会被搬上大银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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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诞琦

沈诞琦

23篇文章 3年前更新

上海人,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公共管理(国际发展方向)硕士研究生。沈诞琦自普林斯顿大学本科毕业后,曾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波士顿分行担任宏观经济的政策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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